记得最早读《源氏物语》还是在学生时代,当时觉得源氏物语馆的人物谈和平安时代风土以及和歌系列很不错,常去闲逛。可如今已觅不到该馆的踪迹了,把当时留存的两篇人物谈转来以聊己回味留念。可以说藤壶和夕颜以及六条是我印象最深的三人了,至于光源氏嘛,权当是当做劣根性的镜子吧。
以下转自:源氏物语馆
《源氏物语》人物谈——藤壶
藤壶应该是全书中除光源氏之外的最重要的人物,是全书中最美丽的女子,要说桐壶留给读者的仅仅是一个忧伤的模糊的“背影”,那么,藤壶作为是桐壶的“替身”,她仿佛是桐壶又转身向我们走来了,她的形象比桐壶清晰得多,她的忧伤亦比桐壶深重得多。
要说桐壶的悲剧在于她的身份的卑微,那么,藤壶长相酷似桐壶,如那位典侍说的那样,“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更有着高贵无比的血统和封号,她本来是先帝的第四皇女(和桐壶帝或许是堂兄妹的关系?),而今又受到当今“圣上”的万般宠爱,本应开始如朝阳般快乐明媚的人生,可谁成想让她遇上了光源氏这一爱情“冤家”,从此后让她的人生蒙上了深重的阴影。
外表看来藤壶仪态万方,母仪天下,具有令世人敬仰的尊贵的地位,从公主,到女御(皇妃),直到皇太后,被尊为女院(待遇等同退位天皇),一路顺利,一生辉煌,受世人敬仰。但就因为她内心里隐藏着一个“乱伦”的秘密,她不得不背着这一沉重的“十字架”,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忧伤度日。一方面她要强颜欢笑,承欢当今“圣上”,恐怕一不小心惹来杀身之祸,另一方面又要违心地断然拒绝光源氏的继续“索爱”,同时又怕完全得罪光源氏让孩子失去“后援人”,她为了自己所深爱的人所作出的忍耐、牺牲和抉择,真个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按伦常道德来说藤壶应该是有罪的,但读来却让人觉得藤壶是一个有血有肉,可亲可爱,十分令人同情的女子,她的一切“罪孽”都是可以原谅的,她的尊贵、隐忍、牺牲、决断,不得不令人叹服不已,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我认为紫式部在描写藤壶与光源氏的“乱伦”时也是有讳忌的,她没有像描写其他女子那样去正面描写,而是运用极其含蓄的侧面描写手法,着重突出光源氏的“崇拜”、“痴情”和“无厘头”,以及藤壶的痛苦、无助,矛盾的复杂心理和情状。
光源氏与葵姬结婚时只有十二岁“加冠”之年,他对藤壶的感情可以说是产生在婚姻之前。光源氏7岁开始启蒙读书时藤壶入宫,藤壶比他大5、6岁的样子,他们虽说是“继母子”的关系,但从年龄上讲更像是一对玩伴,桐壶帝像是他们的父辈。幼时光源氏就觉得这位酷似自己母亲的藤壶可亲可敬,在父亲的纵容下他可以常常亲近这位如其说是“母后”不如说更像“姐姐”的藤壶,在这一阶段他们的感情是懵懵懂懂的,及至12岁“加冠”成婚之后,光源氏逐渐成熟懂得了男女之事,他们的“恋情”才有了实质性的飞跃。
在第五章《紫儿》中先是说因为遇见“紫儿”就想起了他那暗恋的人儿藤壶,及至知道了紫儿原来就是藤壶的亲侄女,觉得更可亲了,便打定主意要收养紫儿,以代替心爱的人朝夕陪伴自己,可见源公子对藤壶是念念不忘的。趁藤壶出宫回三条院娘家休养之机,在王命妇的拉拢撮合下,发生了二次“幽会”,这次的“幽会”也只采取了略写,事后只说“此次幽会真同做梦一般,让他们好生凄楚!“藤壶回想以前那桩伤心之事,觉得抱恨终天,早已决心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厄,思想起来,好不愁闷!”由此看来,他们的“罪错”不是第一次,后悔是后悔,终究又重犯!上次是何时发生的?这里一笔带过,书中并没细写。
源氏公子想道:“此人身上何以毫无半点缺陷呢?”他觉得这一点反而令人难以忍受了。虽然相逢,匆促之间岂能畅叙?惟愿永远同宿于暗夜之中。但春宵苦短,转瞬已近黎明。惜别伤离,真有“相见不如不见”之感。公子吟道:“相逢即别梦难继,但愿融身入梦中。”藤壶看见他饮泪吞声之状,深为感动,便答诗云:“纵使梦长终不醒,声名狼藉使人忧。”真个是“相见不如不见”,匆匆一别后,光源氏回到二条院私邸,终日卧床饮泣。藤壶也悲叹自己命苦,病势也愈发加重了。此时的他们尚年少,任爱火燃烧,不计后果,终于酿成“苦果”。
藤壶一病不起,觉得此次病状与往常不同,私下寻思:莫非是怀孕了?心中更觉烦闷,于是更加方寸缭乱。到了夏天,藤壶妃子更加不能起床了。她怀孕已有三个月,外表已可分明看出。皇上知道妃子怀孕,更加无限地怜爱她了。前来问讯的使者络绎不绝。这样以来,藤壶内心里的内疚、惶恐、忧愁越发深重,终日耽于沉思。伴随着藤壶的痛苦和惶恐,小皇子在母腹里孕育长成。等到出生后抱进宫来,桐壶帝倍感惊奇!如今相貌活脱是源公子生母再生的藤壶,竟然又产下五官酷似源氏公子的男婴,此时桐壶帝并没生疑,反将小皇子看作心肝宝贝一样。桐壶帝虽然浑然不知,然而他们二人内心的慌恐不言而喻!
某天,源氏照例到藤壶院参与管弦演奏,皇上抱着小皇子给源公子看,并感慨地说:“我有许多儿子,但只有你从小与我朝夕相处,跟这孩子一样。每次看到这孩子,我便想到你幼时的情景,这孩子实在很像你。难道孩子在婴儿时期都是同一个模样?”源氏听毕,面无血色,内心百感交集,几乎要落下泪来。藤壶在垂帘内听到这番话,也痛心泣血,全身冒出冷汗。是年七月,桐壶帝为了让小皇子成为新太子,便册立藤壶女御为皇后,由女御升级为皇后的藤壶,对源氏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为了压抑内心不可告人的苦恋,源氏只能再度云游,到处拈花弄柳,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
寒往暑来,暑往寒来,光源氏二十四岁那年,上皇桐壶院驾崩。桐壶帝临死前,也许他心里明了,出于他的仁慈,他不仅带走了这个“秘密”,还向朱雀帝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要关照同父异母的弟弟源公子与小太子。另一方,隐居于三条私邸的藤壶,失去了仁慈的桐壶帝的保护,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她知道朱雀帝母亲弘徽皇太后的厉害。她身为人母,为了保全小太子在朝廷内的地位,她必须抓住源公子这个“后援人”;可是,她又害怕源氏公子误解了他的意思,再次做出“傻事”,万一事情败露,他们三人都当有性命之虞无疑。
就在藤壶每天过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之际,某天夜晚,源氏果然再度闯进藤壶房室来了。隔着屏风,光源氏细细倾诉自己难禁的相思之情。藤壶本来硬着心,不为所动,听着听着,竟然头晕目眩,心脏揪扭成一团,上气不接下气,似是得了急病,直至第二天下午才缓过气来。人声寂静后,躲避在暗处的源氏从里房悄悄走出来,蹑手蹑脚来到藤壶居室。一见藤壶,竟再度失去理智,扯住藤壶的衣裾。藤壶闻到源氏身上特有的衣香,大吃一惊,俯伏席上。源氏用力拉扯藤壶衣服。藤壶脱下外衣,想趁机脱身,无奈公子手中不但抓住衣裾,也握住藤壶那一头长发。藤壶只好哀求说:“请你饶了我吧!”此一句哀求的话将藤壶的柔弱、绝望的心情表现得无以复加,好不可怜!
源氏的“痴情”和“无厘头”不仅不是对她的爱,简直是在害她,差点把她吓死过去。然而,源氏依旧不知收敛,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爱慕之情。藤壶只是一昧地婉言拒绝。源公子见藤壶吓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最后也只得断念说:“你大概认为我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吧?其实我也想干脆自杀了事,可是,我爱你这么深,即使死了,也消弭不了离情仇恨,这叫我怎么死得了呢?”回到二条院后,源氏心如死灰,这次不但不再给藤壶写信,也不进宫,更不去探望皇太子,整天闭门却扫,日夜悲叹,为了这一生的“苦恋”,甚至动了出家的念头。
另一方,藤壶更是过得坐卧不安,她暗自思忖:倘若源氏自此音信全无,对自己心生隔阂,皇太子的地位恐怕难保。如果接纳源氏的恋情,又恐酿成大祸。为了阻止源氏的胆大妄为,保全源氏的平安和太子顺利即位,藤壶思忖再三,终于落发遁入空门,伴着青灯度日。出家修行的藤壶于三十七岁那年得了重病,美丽的藤壶终于走完了她忧郁、痛苦的一生。临终前只与源氏隔着幕帘对话,托付源氏辅佐新帝(冷泉帝)事宜。源氏想起她以前的美貌和前情种种,心如刀割,其痛苦无以名状。
藤壶去世后,源氏看着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吟出“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句,以表他的悼念之情。他心中悲伤,又恐惹人耻笑,多日闭门不出,日日背人偷泣。就此,这位集高贵与遗憾于一身的藤壶皇后与世长辞,一支高居于枝头的美丽无比的“藤花”凄然凋谢,只留给世人一个充满“物哀”情绪的传奇的爱情故事。
《源氏物语》人物谈——光源氏
在光源氏诸多的风流案中有一个细节给我印象深刻。那是源氏对夕颜的侍女右近说的话:“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合适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这几句简短的对话透出两个信息。一是源氏自视自己是柔弱的人;二是他视那些柔弱的女性和自己是同类。源氏说自己柔弱有点出人意料,这话出现在书中第四回,当时的源氏才17岁,正是少年气盛之时,没有经受任何的人生磨难,大权在握的桐壶帝作为源氏的亲生父亲对他无限宠爱,源氏做事有恃无恐,哪来的柔弱感觉呢?原因书中没有明确地指明,但从情节中我们可以猜测。
首先,这应该是身处宫廷的源氏在目睹多次权利争斗时对自己性格不得已的定位。光源氏虽然长得可与日月同辉,世人称“光华公子”,但他的才华主要是在艺术领域,他的性格和外貌均有几分女性的柔弱和美丽,他很会与女人相处,但对其他事情兴趣不大。他在受到排挤时更是任情游乐,不问政事。即使后来曾一度大权在握,但他对权术的兴趣,对政治家所应该具有的残忍、果断、坚决等性格特征也不是完全具备。和同性在一起,男性的强悍和粗犷对他是一种压迫,头中将和兵部卿大人就曾经面对源氏的美貌,色情心动,但权力斗争不同于调情,他对自己性格中柔弱的部分是有充分感觉和清醒认识的。
其次,光源氏的生活方式及价值追求和当时整个社会对一个男人的要求相悖,这种相悖无形中对源氏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虽然他从不改悔,但心理还是有惭愧的。源氏每天忙于寻求幽会的机缘,非常辛苦地东钻西营,只要听说哪里有可能的美女,他都要派人打听,然后亲身前往。他不仅出入宫廷贵族之家,也不惜屈尊到市井贫民人家探望;对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一律平等看待。因为过去的女孩子不能抛头露面,这使他闹出很多笑话,未摘花就是听人传说而错误地撞上的。对他的这种行为宫廷从上至下的态度是不屑的。每次看到这样的事情仆人都要发出讥笑,背后议论他无孔不入;父亲桐壶帝也因为六条妃子郑重地向源氏发出批评:“象你这样任情恣意,轻薄好色,势必遭受世人讥评。”说时脸色甚是不快,源氏也只有恭恭敬敬地听训的份。中国有“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的说法,日本当时作为深受中国影响的一个东方国家,对女人及情感在人生中的地位和比重的观念想来也不会相差很远,而源氏的做法当时显然是异类。
和同时代的男性相比,他对女人整体上有着一些怜香惜玉的感情,他一生的主要精力是放在女人身上的,对于与他接触的女人都尽量善待,包括象华散里、未摘花等长相不漂亮的女人也在他的保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在这方面是乐此不疲,心甘情愿的。从这方面说,紫式部是把他当作平安时代理想的男性贵族形象来写的。
但正是这个柔弱的人,身上同时有自身无法根除的矛盾和缺撼,这些矛盾和弱点纠集到一起,加上当时社会观念这一强大后盾的纵容,人性中尚存的丑恶常常在源氏身上显露出来。在比他更弱的女子面前,他强硬无礼,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需要。比如他强迫空蝉,与胧月夜的第一次相遇也带有强暴的成分,尤其是对轩端荻的诱奸,紫式部用“浮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加以感叹。他对自己和女人采用两套衡量标准。源氏自己受欲望趋使,却瞧不起听从肉体欲望和感情召唤的女人,对胧月夜时冷时热;自己偷东摸西,却不能忍受三公主的不贞。他无法调和自身欲望和理性的矛盾,即使面对真情,欲望仍然能驱使他无休止地从一个女人流到另一个女人那里。
关于男性的欲望,很多作家有过论述和描绘。由于它是人性中最隐秘且不可理喻的地方,一个隐藏在深深的水下的潜意识部分,很多作家把这看作是一个重要的、值得费力气思考的领域。写过《查太赖夫人的情人》的英国小说家劳伦斯说过这样的话“男人有着双重欲望,即浅显的和深远的,表面的、个人的、暂时的欲望和内在的、非个人的及久远的巨大欲望。一时的欲望很容易辨别,但别的,那些深层次的,则难以辨别。”他的话指明了这个领域的形态,是复杂而多层次的。我们这里暂且先采用他的深层次和浅层次的说法,然后我们从其他文学作品中就会找到很多在深层次和浅层次之间摇摆和挣扎的男人,看看源氏的深层和浅层欲望是什么呢?
对这种男人心态的研究,有的作家取得了比劳伦斯更接近本质的结论。最典型、最有深度的当属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在那部小说里,我们看到渥伦斯基在得到安娜、表层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尚有的顽固且深藏心底的烦恼,即深层欲望不得满足时无法安宁的躁动情绪。在渥伦斯基那里,这种深层次的欲望表现为广阔的社会交际空间、来去无碍的自由感、被众人肯定的社会地位、显示自己不可缺少的能力和成就展示。安娜和渥伦斯基的不同在于,安娜的生活有了渥伦斯基就基本满足了,渥伦斯基的生活有了安娜还远远不够,用什么填充自己的一生,什么能使自己得到满足,两性生活欲望的差异是很大的。安娜的哭闹改变不了什么,如果她不能改变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托尔斯泰也正是这样写的。
在《源氏物语》这里,紫式部凭着女人本能的敏感天性在一千多年前也捕捉到了托尔斯泰所注意的两性差异问题。当然,光源氏和渥伦斯基是不同的两种男人。光源氏没有渥伦斯基的社会抱负和野心,这是两个人不同的地方。但他们更多的是本质的相同之处,光源式的问题也不在一时的欲望,他滥情的原因似乎也不是表层欲望的难以满足,他有妻有妾,情人无数,屡次表明男女之事没有情感不是好的。由于源氏只有在女人这里才能找到他的自尊、价值以及驾驭全局的主动感,他的生活的主要内容是长久地与女人周旋,因此他的深层欲望表现为对女性美的贪得无厌的追求上。他把这当成一生的事业去作,而不是得到一个、两个女人就满足了,也不是得到爱情就满足了。源氏和他身边的女人的生活欲望在本质上是不同的,正如渥伦斯基和安娜的不同一样。
一个男人如果把自己的深层欲望放在社会中去寻找满足,虽然可能摔得头破血流,随着成功的标杆不断升高而欲求无限,悲剧居多,但起码这种生活态度是受到社会主流的肯定和尊重的,如果有所成就就更能锦上添花。而一个男人把自己的精力和理想放在追求女性美上,想阅尽人间美色,就太离谱了。首先他是无法得到社会正统力量的肯定的;其次,女性美千差万别,无法穷尽,哪里有极致和尽头呢?再次,对于象光源氏这样的追求者来说,最好的永远是下一个,最好的永远是得不到的那一个,这几乎是一种规律和定数,悲剧不发生他是不会停下来的;最后,就象吃了太多的美味造成味觉迟钝一样,经历的太多,即使遇到最适合自己的,麻木而迟钝的大脑也早已不知道珍惜了。因此,虽然源氏也曾屡次发誓,要守着紫姬这样一个人安心生活,虽然他在自己的行径面前有忏悔、有苦恼,但他的生活早已成为一种惯性,无法控制,离最初的幸福愿望越来越远了。
当紫姬黯然死去时,光源氏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对他人的伤害及对自身生活的破坏,而此刻的他已经是52岁的人了,可能他也感到累了。书中写他53–60之间遁世在嵯峨院,大约死的时间也就是这个时期,隐遁的源氏也不再是世间的源氏了,人间的源氏一定要悲剧才能唤醒他,一定要等到生命之火快熄灭时才醒悟,从这个角度说,人的本性真是愚钝啊!也是从这个角度展开想,《源氏物语》可能部分地触及了人性中本质的东西。虽然紫式部在书中表白:“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但我认为她并不逊色。好在今天的女性和男人一样,有更大的舞台空间可以起舞,爱情也变得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了,在这样的世界里,理想的和更加合理的两性关系的出现也就不远了吧?